名称:寒山帚谈
分类:书法文摘
备注说明:书法百科知识
后世以笔锋掩书,已自俗谬。至于近代,又将以墨汁掩笔,大可怪也。古人未始无之,此偶然落笔,浓淡失所,谓不伤于书可耳。若遮此丑态,法果如是乎?譬之残印章、烂画片、折足鼎、阙池砚,妙处不在破而在全,去其妙处,独取残阙,识者喷饭。
世人多谓余拙于真楷,故作篆书,名言哉,真堪药石乎!惜未悉余病也。余故贪夫,常谓遇事不见根柢,宁不学。书法言作字粗通篆法,因此一语,每为致思。篆无粗通义,粗通即有俗恶二魔投手腕中,俟得我便矣。此无他,后世知见,善机不熟,俗习易染耳。有心书道,必从顶门着力。字之必篆,犹学诗者必熟读三百篇,作文者必贯通九经正史。不然皆野狐也。余之作篆者,书之始也;不作徒隶者,未究其终也。世之讥我者,但知用字之终,不愿闻横直点拂从何处来,从何下落,故余之不作真楷,功未到耳。世之讥我似矣,但卤莽横加,故曰药石哉未中余病。请以此良剂自灌肺腑,毋令俗魔中汝膏肓。
余无世资,习以成性,以至作字。岂惟不能随波逐流,即唐、宋而下,却不喜效颦,是以每受世嗤。有见作飞白者,曰象道士画符;有见作古文者,曰如武夫戈戟;有见作小篆者,乃始解颐曰:写得太平。嗟嗟,何俗眼之局于一边,更不解开咫尺哉!心目都在胸中,牝牡骊黄何关千里逸足。且道士画符,何者非篆体?立戈持刀,何者非心画?余作书时,因文定法,故不泥者有之。颜鲁公家庙碑、方朔赞诸法书帖,旨义各别,徒隶尚尔,岂惟篆籀而无其说乎!悲盲儿摹像,作法书全帖,见谓字从胸中取由内照。能解于此,始可以得二王署名千变万化之妙。不然,妄谓二子好怪者,此真无耳目人也,请借蒙古人皇缝虞学士马尾,合其两眼,他时有目者出,出与共赏。
子建云:文之好丑,我自得之,后世谁相知定吾文者邪!至于今之世,岂惟好处人不知其得,即丑处亦不知其失也。成败横于衷,毁誉梏于外,评者不得其实,听者莫之的从,未曾实用一翻功夫,总之梦中说梦。人之用功而不知者有矣,未有无功而知者也。知而不能言者有矣,未有能言而不知者也。
后世书家,恶态百出。有工为波折以诬人者,有倚此模糊以浑人者,有故为丝曲以媚人者,有率其粗犷以欺人者,有任其放纵以凌人者,皆不知书者也。果能此道,所谓名教中自有乐地,可善取之,勿遗开眼后惭愧。
好古不知今,每每入于恶道;趋时不知古,侵侵陷于时俗。宁恶毋俗,宁俗无时。恶俗有觉了之日,时俗则方将轩轩自好,何能出离火坑。不见古人书不能洒俗,不见今人书不能祛妄。问如何作书,曰:画得出,竖得出,撇得,点得,辏得,便是书法。
真能有得,自一至十,即是法帖;或永或图,一字可蔽。
评书不特毁人书难,即誉人书亦难。尝怍书遇败笔,世人漫然喝彩者无论矣,至真认以为好誉之,益令书者愧怍。
有一友人初作卖书肆,索余写柔翰林三字匾额,期得佳书。余以其果属意也,构思日夕,始下笔,览之自觉飞动,四顾踟蹰可以满志。儿子请留正本,与之钩本足矣。余取初心夺以畀之。及后相见,略不色喜,稍间,曰:象道士画符。余亦不怏怏自若也,但戒他时俗地勿作佳书耳。
友人请余作堂联,联中有瞑字。恶其近冥也,以为不祥,戒曰:幸用俗眠。余如其请,不惜蹈俗,并十字并作通时小篆。一日有一大名士过之,见其方整,误认非余作者,颇称奖。及知余书,因自饰曰:写得太平,悲哉世乎!就俗用俗,何必余书,帚可焚矣。
字熟必变,熟而不变者庸俗生厌矣。字变必熟,变不由熟者妖妄取笑矣。故熟而不变,虽熟犹生,何也?非描工即写照耳,离此疏矣。变不由熟,虽变亦庸,何也?所变者非狂醒即昏梦耳,醒来耻矣。
字避笔俗。俗有多种,有粗俗,有恶俗,有村俗,有妩媚俗,有趋时俗。粗俗可,恶俗不可,村俗尤不可,妩媚则全无士夫气,趋时则斗筲之人,何足算也。世人顾多尚之,目为通方者有矣。此以恶紫特甚,须痛惩之。
近代善刻,如遥望美人,未见不好。及观真迹,如觌面相对,大半可憎矣。古人墨本,则骨胳筋肉一时呈露。至于古迹,语言举止趋步皆可师资。至若锺、王、张、索,名世贤哲,则风神顾盼,千里一息,非足迹可到,但得遐想,未可追踪仰止。若何不多阅真迹,不辨名家败笔,不多参拓本,不显镌工无稽?遵败笔,效伪镌,都成一笑。
学者稍知字画,即弹射好丑。及至法书在侧,太半若罔闻之;书法在笥,全然不知何物;甚至临摹步武,亦但悦在近代时尚俗体而已,何怪乎叶公好龙哉!余是以断彼沈梦中人也。书家而不酷嗜古帖者皆是也。即好矣,而又但能视若玩器,以至翻其题跋,摸其剥蚀,考诸证佐,以验真伪而低昂其货值者,一皆茫昧于此道之徒,勿论可也。
评论镌工,古以不失体为高手,今以不失笔为高手。不知者左今右古,大谬不然也。笔可自取,体须导师。试揣近代江左诸人,何人不能巧弄笔意,如花似柳,描成一段春色?至于结果收拾,无所措置矣。是以古人之结构体裁,揽其妙境,真有不知手舞足蹈之快。若夫锋袅鲜妍,不过漫然称赏而已,岂可同年而语哉!
阅墨刻,如十六观经之象;观真迹,如佛观;若亲炙名家濡毫运帚,则是开眼合眼,大圣现前,如羹如墙,芳轨不远。倘逢伪迹,等视天魔,必不为所娆乱,其有正法眼在。
古帖模糊者翻觉校好,何也?镌工那得无漏,丑不呈也。善学者得其好处,我自不糊涂;不善学者认模糊作一段妙境,谬矣。更有以模糊糊人耳目者,此非士君子所为,小人伎俩耳,诈矣。不知者谓字既模糊,掩则通掩,露则通露,何独丑态不呈。大抵玩帖人必稍具鉴识,古帖骨格不失,而我胸中自有佳赏快心处,以意逆名家法度,是以但见其好,何疑乎。所以蒙董人只取明爽,稍涉模糊,略不流目。尝戏为之语曰:取帖愈明,其人愈昏。
阅名家书,须识其来历。古帖无论矣,如吾吴文氏父子待诏,出于太宗而目为右军者,是截其血脉也;掌故出于藏真而目为襄阳者,是断其源流也。评者过犹不及,皆非是。
鉴赏法书之乐,声色美好一不足以当之。玩好虽佳,无益于我,惟法书时时作我师范,不可斯须去身。常谓博古之士而不好法帖,是未尝博一古;善书之士而不好法帖,是未尝写一字。名家亦有但贵墨迹而不贵拓本者,此正不知真好者也。墨迹故佳不可得,而善帖为稀世之宝矣。善拓又不可得,而常拓亦为不可阙之物矣。即使其家多藏墨迹,或一帖不具,则刻本终不可少也。如是鉴赏,方是好古,方是知书,方是识去取,方是识好恶,不然皆浮慕也。
米、黄诸君,鉴别真伪,凿凿不爽,所赏诸帖,即不墨迹亦必善拓,所以如别白黑。今则不然,后出诸碑大半传摸失真,无论好处弄坏,即恶处又多为好事人修饰遮掩,以眩世目,真伪几乎不可辨矣。故寒山法书集特设后出续帖,自为一类,窃比释典中单译经不与入重译藏,恐未免亥豕,疑以传疑。
善鉴者取书忘笔,取笔忘刀,取刀忘绢素楮墨,即取绢素楮墨者,亦须忘装潢色泽而后可。不然,鲜不为所乱惑。
仿书知其好处固要,知其不好处尤要。败笔人人不免,名家即不过差少过失耳。善学者取其长,不善学者兼其短。何也?无真鉴也。至于不经事少年,惟败笔是效,何也?败是我家故物,不自觉,其易入释家所谓熟境易于渐染。苟能开眼,痛惩何难,但恐大梦中翻怪人推觉,此最难治。
法书七
汉人书不期合而合,晋人、六朝能以不合而合。唐人造立许多法度,宋以下尚能造诣于法,元则标致用事,抑末也。世人趋之,可怜哉!
求帖先寻古文篆隶,始可以窥章、锺秘奥,得章、锺而后可以别二王优劣。优劣浑浑,勿与说书。
晋人法度不露圭角,无处揣摸,直以韵胜。唐人法度历历可数,颜有颜法,欧有欧法,虞有虞法。虞实近古而返拘,欧似习俗而入妙,颜则全用后世法矣。其他随人指纵,不足道也。
晋人以无意得之,唐人以有意得之,宋、元诸人有意不能得。今之书家无意求,亦不知所得者何物。
不学唐字无法,不学晋字无韵。不惟无韵,且断古人血脉;不惟无法,且昧宗支家数。谓晋无法、唐无韵,不可也,晋法藏于韵,唐韵拘于法。能具只眼,直学晋可也。不具只眼而薄唐趋晋,十九谬妄。
时书之于法书,分明别是一重世界。时帖之于古帖,分明别是一重世界。拓本之于真迹,分明别是一重世界。泛尝名家书之于第一流书,分明别是一重世界。不宁惟是,即一人之作,平时书之于得意时书,分明别是一重世界。学者玩法书,必如是重重互案,等而上之,等而下之,无不烛照数计,始可以为鉴赏之真。如是赏鉴,其书必进,迹不从心者亦或有之。至于雅俗当前,水镜之辨如薰莸苍素,必不为所撼摇矣。
善帖遭庸工,良工逢伪迹,虽皆恶道,然亦不皆空过也。家藏木本十七帖粗恶异常,然而晋人笔意十存八九者,此善帖遇庸工本也。他石本字故可观,晋风扫地矣,此良工逢伪迹本也。具眼者自能甄别,定其取舍,尽成良药。若无目握此,各中其毒,好而知恶,恶而知美,可以此言进。
有识之士,直教钩帖人倒本从事,宁使失粘,骨力形似故在也,即不得前人书妙境,亦不杂后工丑态。苟能不失形似,伎俩足矣,其神情庶几自取。若后世丑态一入腕中,即百翻洒拂,未必净尽。何也?用后世耳目着后世皮相,气味易于相投,一染难革,势所必至。常谓熟境能熟,生境能生,非祖师不能道。晋人行草不多引锋,前引则后必断,前断则后必引,一字数断者有之。后世狂草浑身缠以丝索,或联篇数字不绝者,谓之精练可耳,不成雅道也。淳化帖第六卷首帖蹈此失,无论善恶,其伪可知。至若悬针,用之绝少。后世妄书一篇数见者,不特非法,望之可憎。○我朝已还,吾吴以书画甲天下,至于今日,家至户到。夫人而能握三寸管以自好,车载斗量,不可胜算。惜乎一皆因人成事,不似前朝诸公自立门户、不愧古人者流也。常恐易世而往,扫地尽矣。画非吾事,书法一道,可不补前贤未发之蕴,以冀同调友生相与上下其论为不刊之典乎!自己作字,每见其情,阅他人书,宁无水鉴。士衡所谓盖所能言者具于此云。
颜真卿骨力有馀,逸韵不足。方朔像赞取资右军,晋风稍有存者,当为平原正书中第一帖。褚遂良志在妍媚,古雅罔闻,唐三藏叙比量集王帖,如伎女之并宫娃,兼葭之倚玉树,非其伦矣。略无唐家气骨,敢望晋乎?别论可也。颜伤于方,褚伤于圆。虽然,颜氏上达,褚氏下达,柳公权亦褚辈人也。
智永千文学右军,其妙在圆,而晋人实无此圆。真卿画赞学右军,其妙在方,而晋人实无此方。孟頫一生学右军,妙在烂熟,而晋人实无此烂熟。过庭一生学右军,妙在疏旷,而晋人实无此疏旷。其他或得其端媚者,而非晋人之端媚,或得其狂逸者,而非晋人之狂逸。岂必后人失策已邪,即大令遒迈,已自大去乃公;怀仁拘束,亦且翻累本体,况其他乎!
余论书极致,少所许可,如篆断自籀、斯,真行断自羲、献,分隶断自锺、梁,狂草则古今无有无疵者。人以为过,举曰:即子书佳,未必如说;子书未佳,空言何补?则将应之曰:二典三谟,夫人能说;尧、禹、汤、武,未见其人。如以不尧、禹遂废谟训,有是理乎?言之无当,谟训亦疑;如其有当,宁问谁口。
锺、王并称,锺以格胜,王以调胜。晋、唐媲美,晋以韵胜,唐以力胜。格力名近,品位殊绝矣。晋韵独冠古今,自足千古,骨似稍逊,力足以扶之。后之学书者不得振救,方徒事妩媚态,流而不返,法书何有哉。
好整饰家书故是雅调,而意兴每为之塞,永、赵、欧、颜是也。好狂逸家书故是妙用,而气质或随之坏,张、素、米、黄是也。
篆隶必秦、汉,秦、汉而下不取。真草必晋、唐。晋、唐而下不取。人孰不曰:己所不能,何以取信?余则以为此必恶闻谠言之徒,距人千里之外者。言果未是,直置不必相诘;言而果是,何嫌出之能不能之口!桥门说书,未是周、孔,而听者三千;法座谈经,何尝活佛,而顶礼万众。立言立功,本是三途,何妨兼称千秋不朽。
览晋、唐而上法书,惟恐其尽。何也?取裁多也。然唐、宋而下旧迹欠伸随之矣,何也?兴易尽也。虽然,未阅书法之徒,未可与此言进。
具只眼者,方能辨墨本法书。古刻贵在能改削败笔,今刻贵在不许改败笔。
古刻即非名家亲自斟酌,必其工人实解此道,然后下手,是以去败笔是贵。今刻无论工人下劣,即当代书家亦谬,自谓但取笔意飞扬而已。自己本无真知实见,是以一经改动,即不益其丑态,便翻作刻工之书,漫然泛观,兼有浮议,可以一粲。
仿书得佳帖故善,不必佳帖亦善。但后人翻刻失真者,不具只眼,未免有所累耳。佳帖无论矣,不佳本亦善。何居?凡古碑剥蚀及摹拓不精者,其锋锷浑浑不清。学者以意求之,苟得形似,自觉妙境。及后获遇真迹,或古善拓本,比量前此所学,合则恍然自喜,乖则惘然自失,乖合之间皆大师也。若无此误,未必能生稀有之想。短长结构,故有定法,若巨细断粘,必取名家真迹始可为法。若临本墨本,虽形似具在,顾盼起伏,大不然矣,未可据以为师法也。先读书法,具有成见,则真伪临拓,皆我师资。
凡唐已上墨迹,十九伪书,虽不可不仿,尤不可过仿。不仿则无本,过仿则不特效颦败笔,并伪人漫兴俗笔都入肺腑,大害事也。诘者谓十九黜伪,不以过乎?余曰:试案圣教诸帖,摹集而成,校之通行晋帖,已别是一类。何乃当代好事家收藏重价之帖,略不见有可喜可愕人所不能及处?至于重摹入石者,遂与世俗通行恶帖无辨,亦有出自名家手勒者。虽其字画遒媚,而又略无晋、唐气味矣,安望锺、王流风遗韵乎?是以余谓好事家宝藏墨迹,以至万岁通天所进唐摹晋帖之类,即不必亲炙旧迹,已能悉辨其伪矣。诘者又曰:借使古今彼此文字不类,乌知子见为真彼见为妄乎?余曰:世间法书何啻千百,以多证少,就常黜变,万不失一。
凡剥蚀碑刻,拓不如石。何也?纸面不全,碑底具在也。是以名家遭逢古碑,作希有想,坐卧其下,目不暂舍,实有不忍舍处,三昼夜留宿碑旁,吾以为尚速。石本木本,具有得失。凡刻石,钩墨一失,填帡二失,上石三失,椎凿四失。至于木,则四失皆无,独易于圆颓,使锋芒早失,不成佳赏耳,识者殆不妨领会其妙也。至若版伸缩,石不动;版工粗,碑工细;版工愚,碑工慧;版工轻易,碑工慎重,皆石胜木,是又天渊。然而善知书者,即不过牝牡骊黄,何伤神骏?苟能版得良工,拓得初本,便须远出石上。阁帖亦木,千缗不售,夫复何疑。
校雠法帖,大能速化。即使伧父,若详校一二名帖,未有不爽然生欣厌者。其笔墨肥瘠,引带断粘,顾盼乖合,起止来去,各有得失。若其结构权正,笔锋正侧,虽别详之,而校雠时尤一佐证。常阅时俗恶帖,出于近代名家名手,纸墨拓装皆精绝,无不啧啧称赏,余唾恨挥去。人言或是原帖非真有之,其摹刻妙绝,非大高手不能。余曰:止见其恶耳。作此帖者,非伎低即眼低,非眼低即品低耳。不然,宁肯善伎就此恶帖?误主误人,先已自误,何所取之。
客以余憎圣教诸帖为过,曰:岂以结集者多补缀杂厕乎?亦太难为矣。曰:非也。即字字羲之,非羲之矣。曰:何故?曰:取君百篇割集一首,犹然属之尊作,肯认取乎?客曰:通篇则非,句字还是。曰:句字说诗,何异笔画取字?以笔取字,此最下乘,君谈下乘,吾不敢非子矣。客爽然自失。
常憎篇韵浅漏,墨污版阙,别列字样,大为可笑无论矣。名家摹帖亦多有之,如得之为得,问之为问,中之为中,贤之为贤,曰之为曰,事之为事,足之为足之类,渐草渐省,遂至不知来历,反以全体为怪耳。此谬甚也。或见古帖全文反删改就俗,此其可笑,比之篇韵坌比丘何如?是故行草帖中每有欠笔,或未必是所释之字,阙疑可也,若据以为实,是效颦耳。
后世名家即不可师法,然亦各有所长,无以一眚掩众美,人自取裁可也。苏氏不文,取其任率;米氏不雅,取其任放;黄氏不精,取其任野;蔡氏不古,取其任时。米最蔡殿,锋势正侧,自能呈露其短长,非我雌黄上下其手口。
近代吴中四家并学二王行草,仲温得其苍,希哲得其古,徵仲得其端,履吉得其韵。一于苍则芜,一于古则野,一于端则时,一于韵则荡,四者皆过也。能渐其髓,四病皆可勿药而治,偏则无有不为膏肓之患者。何谓髓?处其中以润泽四肢,如心为王,百骸听令,内有所主,故变化不穷。非若后世集于一家而不能化,或效颦杂态以相惑识者,见之几乎欲呕。
书道与时高下,古今未暇为之品列,亦陈言具在,无俟添足。国朝独钟于吾吴,又同起于武、世二庙,如祝、文、王、陈四君子者,后先不过一甲子中,尽一时之盛。前乎此者,犹之舜、禹、周、孔未生之初,未始无圣善,要不能担当一代师表,无迹可求耳。京兆大成,待诏淳适,履吉之韵逸,复甫之清苍,皆第一流书。何后世求全,漫讥祝野、文时,王拘、陈纵,将概千古责备一人,非公论也。谓祝得魏肉,文得晋腴,王得晋脉,陈得唐、宋而下筋骨,惜乎不及头目髓脑。如是判断,便不能为之曲蔽矣。若前朝二沈,后代两文,以及徐、李、吴、黄,各擅偏长,雁门亚祝,姬水亚王,其他非所比伦矣。
了义八
尝梦与人论字法,忽见持字,彼人不解。余于梦境为之解曰:乃古人作文字之本体,释为持字。凡文字以一笔持之,譬之文词犹一篇中之正义,一联中之眼目也。其变者,若众横中一直,稿草中悬针之类。又若众长独短,杂侧加点,又其变之奇者,未可以绳墨拘也。但安此一画,意在笔前,宜长者墧乎其长,宜短者墧乎其短,但不可欲短不短,欲长不长。严氏弹诗,所谓拖泥带水便不是诗,论字亦然。
正法以一笔担之,有二笔担之者,变也。如辛、
二字。辛字以下画担其上二笔,必缩以让其下,若上画先长,则首尾不称矣。
字以上次画担其下二画,必缩以让其上,若下画亦长,两大不胜矣。宇宙二字,宇以五担,宙以三担,可以类推。书法详言永字八法,似未得其要领也。凡字不出五法,上有上法,下有下法,左有左法,右有右法,中有中法是也。一言蔽之者,都会是也。作十分字,都会在四五是也。至其流变,不可胜纪。汉有汉法,晋有晋法,唐有唐法。一代之中,官家有入院体,学士有金石文,作者自得之。至若一点一画,殊形变貌,或上锐下圆如瓜子,或起止流转作凝云,或作横画,或作直竖。有掷笔得者,有钩锋取者,有刺而得者,有打而得者,有拂者,有引者。凡此之类,无所不至,随宜措置,借势成形,自有完局。必如书法所言,则点点依其使转而后谓之书乎,如此则不特百家同轨、万手齐匀已也。设一人之书,字字如此,画画如此,点点如此,纵令大佳,见之可厌,尚可称文人之书乎?书奴计功可耳。米芾言蔡襄勒字,沈辽排字,黄庭坚描字,苏轼画字,臣刷字。五人亦微近一偏。欲去此病,各求对治之药。对治之药不必仙山灵草,即就毒药中求,自有活人妙用,牛溲马勃,神医所不弃。
势从内出者已得也,从外作者未得也。已得则无论大小短长、平直倚侧,无往不佳,锺、王诸人是也。未得则临卷结构,思前算后,其书稍不方正,大半体解矣,智永、孟頫诸人是也。
化工之妙,无论取大作小,取小作大;亦无论取欧作虞,取虞作欧,即汉、魏可以作晋、唐,晋、唐可以作汉、魏。推此微言,取篆、隶作真、草,取真、草作篆、隶,以至取文字作绘画,取绘画作山林川泽,何尝异轨。
古人学问无穷,故作字无有定体。右军署名无一同者,非有意改作也,因其学进,不觉其自变耳。常与绘画之士谈画,但须写景,莫须写画。写画有尽,写景无穷。景无穷,学尤无穷也。书道与画正通。
凡字先作稿,即不得佳书,兴尽故也。鄙言恶楮,即不得佳书,兴不到故也,乃有不韵之客谓难其事,大不然哉。未始不勉应人,徒增世间一可憎事。何所取之,戒勿更作。